颜飒

贴吧叫阿拆,写同人discipline,H/C,如果是对这俩tag没有概念的朋友就不要翻我主页啦~

意难平(上)

BE,阴暗,主要角色死亡 

桃林/祥林/饼四堂良及其他 

师徒反目,父子成仇 

笔力不足,加三次元心态爆炸,零零碎碎写了一个礼拜只敷衍成短篇大纲(还没写完) 

等状态好的时候继续吧,后文比较吃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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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会打垮每一个人,对打垮不了的人就加以杀害。世界杀害最善良的人,最温和的人,最勇敢的人。(注1) 


 

郭麒麟从梦中惊醒。 


 

梦里的陶阳一双寒目,无尽的寂寞不平。 


 

捞两把冷水扑在脸上,应酬宿醉让他头痛欲裂。镜子的裂纹把他的脸割成纵横的碎片。该找人来换一下的。但不是今天。 


 

跨过横在床前的行李箱,拉开衣柜。他跟陶阳的衣服还搭挂得混乱。该把陶阳的东西收拾了,送还他父母家里。但也不是今天。 


 

昨天阎鹤祥跟他说,三庆的园子经理找来,说最后两天,至少把水单牌子开出来好卖票,否则这场子留不住。撑到现在,冲陶阳,也是仁至义尽。 


 

郭麒麟心里明白,纲丝节十年大庆,对台唱戏,谈何容易。何况,他这台戏还有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名目。外面八个园子欢歌笑语,共襄盛事,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偏偏要在这时,祭他的爱人。 


 

楼下快递按铃,他趿拉着鞋接了一幅包匝得密密实实的卷轴进来。这是之前托阎鹤祥请人代写的挽联送到了。对方问保价品需不需要验货。他摇摇头,道了谢。不必打开,他知道里面是什么。怜君之情 悲君之命,先我而死 后我而生。这几个字,他微信敲给阎鹤祥的时候,一字一抖,心痛如绞。(注2) 


 

郭麒麟归置好卷轴,看了眼手机,匆匆下楼出门,在车上打电话,“诶,是我。都走了吗?好。这就到。”说着猛打了把方向盘。 

  

于老师住院以来,探病的络绎不绝。他昨日戏份杀青,连夜赶回北京,要看望师父,却不想跟那边人打照面,所以要提前跟于思洋确认。 

  

上午的病房里阳光挺充裕,桌上摆满大小果篮和花束,倒不显冷清。师父穿着病号服,半倚床头,皱纹深刻,老态虚弱。看着他的眼神仍然充满了解与温和的暖意。“麒麟,我明白你。我也得劝你。” 

  

郭麒麟轻轻握住那抚在自己脸颊的手,摇了摇头。 

  

“诶我钥匙好像落了……”门甫一开,孟鹤堂撞进来。师母体弱思洋年少,冯爷上有老下有小,师父这边倒全仗他前后奔走,昼夜看顾。郭麒麟循声扭身,见他双颊微削,眼窝深陷。俩人目光乍交,孟鹤堂迅速转开。 

  

七队队长八面玲珑,如此尴尬神色不常见。郭麒麟想起去年年初,他背在身后攥紧的手指,心底笑了一下,直起腰,“师父,思洋,我先走了。” 


 

出来看见周九良正垂头站在门口不远,在郭麒麟径直经过的时候,伸手拦住他。 

  

周九良身上烟气十分重,郭麒麟皱眉,“有事儿?” 

  

周九良舔一下发干的嘴唇,孟鹤堂在门里喊:“九良,你来。”周九良深深看了郭麒麟一眼,推门进去了。 

  

回去的路上郭麒麟拨给阎鹤祥,“哥,你那边怎么样?” 


 

阎鹤祥刚打上车,犹豫了一下,只说六队正闹人荒,一场演出恨不得塞两对助演,新街口这样的生场都难压,实不能再借人出来。这是实话。但是张鹤伦倒帮忙介绍了两个学徒的小孩过来。 


 

他没提张鹤伦上来就摸他脑门。没提郎鹤焱看他的眼神。更没提,他说中午请吃饭的时候,那俩人相视一乐,“哥们,饶了我吧,我劝你也醒醒。” 


 

“太子造反,没有杀太子的,太子伴读可是诛九族。还是说你真把自己当太子妃了?” 


 

“太子妃?他不给太子妃找堂会呢么。” 


 

他们搭档一唱一和,阎鹤祥脸色一红一白。算起来他跟张鹤伦同科的交情,和郎鹤焱更是认识了小二十年,第一次被噎得没话说。 


 

他以为就这么着了,私交再笃,压不过人公事公办。起身告辞,张鹤伦却又拉住他让他记个电话。“老家的俩小孩,一个是我外甥,一个我干儿子。考德云社没考上。登台差火口,能打板儿。”郎鹤焱帮腔,“嗯,考试那天我去了,板儿是亮堂,别说自己学过二人转,没准就过了。” 


 

郭麒麟听得苦笑,“我一直以为你老同学是老实人。” 


 

“那也架不住有张鹤伦儿带坏啊。” 


 

郭麒麟沉思片刻,心里的怨忿突地翻腾起来,“张鹤伦这出算啥,两不得罪?呵,要不说他这么多年都投不着我爸脾气呢。” 


 

阎鹤祥沉默。郭麒麟自知失言,隔着电话顿了两个呼吸,“中立就中立吧。” 


 

阎鹤祥应道,“中立就中立罢,他俩人这两年孩子上学的事多,一年就保几场商演,也不掺合社里这些事。” 


 

郭麒麟知道他与张郎交好,也知道那两人性子一向散淡,索性转了话题,“哎,我在师父那儿碰见孟鹤堂了。” 


 

“哦?”阎鹤祥有点惊喜,“你提了么,怎么说?” 


 

“没。七队也没戏。孟鹤堂决绝得很。现在二话不说愿意站边我的,除了张九龄,大概再没别人了。” 

  

他们原本商量着,跟其他那些师兄弟相比,孟鹤堂入门晚,跟师父又不沾亲带故,前几年颇受了些苦,近来虽有起色,也被弹压得狠。细论起来,跟郭麒麟倒有少帅点将的情义在,和小钟关系也好。没想到,这偶然一面就断了念想。 

  

“当时屋里只有于老师和于思洋。他看见我兹当没看见。” 


 

阎鹤祥叹口气,“我忘了,你爸一开始就说过,数小孟最聪明。” 

  

“是。09年他就能站得牢稳,”郭麒麟嗤笑一下,“不像你,你当时被开除了几回?” 

  

“就一回,一回!”阎鹤祥说,“你别老提这个。一起拜师的,我们这些比他大着十岁的,论出入上下、眉高眼低,识时务、站稳队,全不及他。不扯远的,你看去年初七队重组他什么反应,可不像当年烧饼……” 

  

两个人同时沉默。那么这次呢,是不是还是他站得对?没人说出口。只约了到后台碰头,便挂了电话。 


 

堵车间隙郭麒麟点开钟鹤轩的微信留言听,主要是来提醒他今天下午五点的记者会,后面还有大段留言。他按着语音键带着笑回了一句,“记着呢。别说那没用的,小钟,你先把我微博账号拿回来再说。” 


 

小钟当年虽然也跟着头鹤拜了师,因为年纪轻,心路野,没正经说两天相声就出国读书,回来之后预备子承父业,索性从郭麒麟的私人经纪做起,一心相帮郭麒麟摆脱公司影响、以期独立门户。老郭是默许甚至乐见的: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钢钉。翻出天去,总是自家买卖。何况这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没什么信不着的。只是后面境况急转直下,两边都始料未及罢了。 


 

旁边的车子很有些不耐烦地按喇叭,郭麒麟望望前面长龙,先打开小钟发来的记者会通稿,圈改了几处发还他。又登陆了微博小号刷新闻。全是纲丝节十年大庆的宣传。他要跟郭德纲对台搞专场并没太大动静。这些年公司的公关手法愈发娴熟。偶尔刷到一两条,也都是骂他的,说相声开专场做巡演上电视,都是他爸的资源,在社里搞太子党跟他爸对着干真是白眼狼本狼了。还有的说,让他轻点蹦跶吧,他爸又不止一个儿子,那小的还是董事长亲生的呢。 


 

董事长这词有点扎眼,他截了个图,发给阎鹤祥,“这怕不是谁的小号吧哈哈哈哈。” 


 

阎鹤祥秒回了个大笑的表情。他心里突然有点堵得慌。想想自己发过去本来也是图一乐,就作罢了。 


 

阎鹤祥到得早,等了约么一根烟的工夫,抬头就见到了郭麒麟。上身穿一件潮牌的白色衬衫,越发显得清减。阎鹤祥冲人招招手,郭麒麟走近喊了声哥。出事以来虽然联系没断,这还是头次相见。阎鹤祥想说些什么,郭麒麟却未做停留,只问了句,“都到了?”得到肯定答复后,径直往里走。 

  

这周四队轮到三里屯,剧场小,后台也局促。团团围坐一桌,不免大眼瞪小眼。 

  

阎鹤祥虽然名义上是队长,这两年郭麒麟“入世”拍戏,他撂闲书场说书,所谓“太子队”已是明日黄花。杨主任在公司分管的行政事务日益繁杂,冯爷一周也露不了两面,队里日常号活业务管理早就挪给了实际的底角赵云侠。 

  

俩人之前原本也不拿着当回事,但是这真到了用人之际,回队里不是生脸,就是赵老六、史大爷这般打哈哈的老人,“少爷,您还真跟亲爸爸唱对台戏啊?”“这个俗话说得好,这个打虎亲兄弟,这个上阵……”郭麒麟在心里默默骂街,三进三出,没见你父子情深。面上却极冷静。 

  

他回头跟阎鹤祥说,“当年赵六哥回来,底下一帮师兄弟都闹着不干,是哥你找我爸说把他收进四队的吧?”赵云侠没想到郭麒麟当众揭短,脸面一红。好在他也是当了爹的人,性子比从前沉稳许多,“少爷的意思我明白。四队从来就是你俩的,我当然没脸争,”赵云侠接过九品递过来水单,拍在郭阎面前,“纲丝节七天的,都在这,我号的活。我就一句话,落井下石是人性。今天外面撕扯你的跟当年我面对的,没什么不一样。孩子进大队不容易。” 

  

郭麒麟没料想赵云侠冠冕堂皇讲出这样一番话来。低头看水单,翻一翻,霄字科的多,再有岳云鹏的徒弟,高峰的徒弟,栾云平的徒弟,眼熟的,眼生的,那些在角落往自己这边打量的小孩们,一脸稚气。 


 

他站起身,清清嗓子,“各位,今天晚上十点,我们在三庆园排练。我不强求。愿意来的,演出费按三倍。我记你的情分,日后必图报答。”听众交头接耳,看他的眼神不太对,他有点诧异。阎鹤祥递给他手机,几分钟前群发的通知,从即日起到九月底,全体演员除了演出部安排,不得私接任何形式演出,一经发现,轻者停场三月,重者摘字察看。 


 

郭麒麟握紧手机,手有点颤。史爱东走上前来,拍拍他肩膀,压低声音,“少爷,借一步说话。”郭麒麟答应着往外走,“诶,大爷您说。” 


 

“您跟郭老师,即使要掐个你死我活,回头还是亲爷俩的关系,可到时我们这些人,落个欺师灭祖,忘恩负义,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充其量都是打工的,少爷高抬贵手吧。” 


 

阎鹤祥站得略开,听不真着,只见郭麒麟的侧影肩颈一线绷得极紧,片刻,半躬身,史爱东托住了。郭麒麟把水单往桌上一丢,头也不回地出门去。 


 

阎鹤祥两步跟上,郭麒麟走得极快,一路无话到了车前。阎鹤祥看他掏出钥匙,直接抬手接过来,开车门,把郭麒麟按进副驾,自己从车头绕过去,坐在方向盘前,“我开吧。”郭麒麟从善如流,拉紧了安全带。“找地儿先吃中午饭?”阎鹤祥征求意见,“随便对付点就行。没什么胃口。”阎鹤祥想了一下,“上次的凉面吧。完了直接扎天桥去,也近。” 


 

“天桥这礼拜栾云平在呢吧,去也是找别扭。”郭麒麟有点郁郁。阎鹤祥说还是去吧,该知会的都知会到。 


 

一路上,郭麒麟看着窗外,阎鹤祥想问史大爷怎么跟他说的,也没问。 


 

俩人常来的一个小面馆,在斜街里头,停了车还要走一阵。门面窄小,旁边的灰砖墙上一个拆字。桌上铺着白塑料桌布,上面有烟头烫出来的焦洞。 


 

阎鹤祥熟稔地点了单,又要了壶热茶烫餐具。茶水从高处不紧不慢地落下,漫过杯碟碗筷。郭麒麟静静看着,没头没尾地开口,“我跟你说过没,我小时候,在后台,那些师哥师叔师大爷们,都爱围着我,动不动就弹我脑门,手贼黑,挤兑我,嘴又损。我真是烦死他们。后来我发现,这些个人里就史大爷厚道。我老让史大爷抱着我……” 


 

阎鹤祥想说,厚道不厚道,不还是要看你爸怎么维持。史大爷当年三块活演了俩月,不知你爸的情知谁的去。但他没打断郭麒麟,只把涮干净的碗碟往他跟前推了推。 


 

“我记得咱俩刚搭档那会儿你跟我讲,头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我今年二十五了,仍然是一点长进没有啊。”郭麒麟自嘲。 


 

面刚上来,阎鹤祥手机震动,来电显示曹鹤阳。 


 

他扬手给郭麒麟看一眼,郭麒麟正像小孩一样,把面一点点卷在筷子上,再一次塞进嘴里,有点含糊地,“别接。” 


 

阎鹤祥依言把手机扣桌上,“为啥?我知道五队在长春呢没指望。可烧饼跟他俩人不是在北京么?” 


 

郭麒麟眼睫低垂,专心地拿筷子卷面。“烧饼不愿意来,他躲着就完了。小四轴得很,非要劝我。” 


 

郭麒麟与烧饼和曹鹤阳自来亲近,连带着搭档阎鹤祥也与两人关系比旁人要好些。此时只能沉声劝他,“人啊,潜意识总是倾向于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他着重咬了“自己”二字,“你别太吃心。” 


 

郭麒麟抬眼瞄一眼阎鹤祥,“我明白,可是吧,”他顿了顿,也没说出来可是什么。他曾经也替烧饼不平。可那不平终究不过随着那些夜里的酒和泪,被雨打风吹去。他低头卷面,嗤笑时肩膀一抖,“小钟说我爸这帮徒弟写作忠臣孝子,读作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阎鹤祥伸到半路的筷子滞了一下,笑了,“小钟还是年轻啊,你爸控制徒弟的手段智慧,那哪是不学无术的劫匪可比的。”说着夹起的酱牛肉还是自然地送进郭麒麟碗里。 


 

他们到天桥的时候,下午场已经开了,俩人估摸着外面应该没人,就直接往里去。没料想碰上迟到的粉丝,两个小姑娘,自诩撞了大运,非缠着要签名合影,居然还带着签名本。盛情难却。本子递进郭麒麟手里,姑娘有点紧张,匆忙往空白页上翻。中间赫然翻过一张郭麒麟与陶阳的合照。郭麒麟下意识伸手按住,纸锋将他的手指划开一道血口,他浑然不觉,只盯着那张照片。 


 

剧社后台的下午。陶阳对镜勾脸,目光专注。郭麒麟凑过来朝着耳朵说了些什么,尖尖下颌搭在陶阳肩上,笑意盈盈地从镜中望他。陶阳眉眼一柔,手里的毛笔轻轻点在郭麒麟的鼻尖。不知道是谁抓拍下来,又不知怎么传到网上。 


 

郭麒麟说,“对不起,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小姑娘有点愣,点头。 


 

郭麒麟道了谢,从本上揭下照片,不留神指尖微抖,血迹蹭在正面,他忙不迭去擦。阎鹤祥从旁接过本子,“来,我先签吧。” 


 

等他们走进后台,高栾都在,换好了大褂,正端坐喝茶候场。都是父亲心腹,股肱之臣,郭麒麟也不存别的心思。抱拳拱手,一五一十地说完,告辞就要出门。 


 

栾云平冷声道,“你站着。” 


 

郭麒麟蹙眉转身,栾云平却不是冲他,只看着阎鹤祥,手里的折扇啪嗒一声收起,锐起一双眼,“这么多年,师父是怎么待你的?” 


 

栾云平虽然性格温和敦厚,任总队长日久,勤勉中正,很得敬畏,此时板起面孔来教训人,也自有威严。后台小字辈的纷纷贴了墙角。 


 

阎鹤祥肃身垂首,“师父当然待我不薄。” 


 

“那你他妈的良心呢?” 


 

阎鹤祥沉默。 


 

郭麒麟往回撤一步,半身拦在二人之间,微微扬起下颌,“您冲我说。” 


 

三人僵持,高峰轻咳一声,准备圆场。栾云平却激上来执拗的性子,脸色一白,蓦地起身,“冲少爷您我也是这么说。您从小到大,吃穿用度,花的都是老爷子的钱。您的相声底子,外面捧上天,也是家里熏出来,小剧场里磨出来。且不说上面那些师兄弟,青年队和基地里多少跟您边边儿大的小子们,怎么就您独一份儿能上台?相声说腻了要上综艺,要拍电视剧,上上下下是谁给您张罗维持?” 


 

郭麒麟一语未发。 


 

高峰轻轻拽了下栾云平的衣袖,“少说两句。” 


 

栾云平顿了一顿,又硬生生丢下一句,“赶着这时候往老爷子肺管子上捅,非要争个师徒父子反目,亲者痛,仇者快,十年前的事,您怕是忘了个干净。” 


 

“小栾!”高峰出声喝止。 


 

“不瞒您说,”郭麒麟嘴角勾起,眼神却冷淡全无笑意,“别的忘了,自己为什么退学,记得份外牢些。” 


 

也是十年前,他的父亲说,师哥,好在我还能上台。未央宫痛彻心肺,举座泣泪。在场人皆亲历,一时间相顾无言。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高老师,队长,快该接场了。” 


 

栾云平衣袖一甩往上场门去,高峰望他背影,又看看郭麒麟,一时踟躇。阎鹤祥上前伸手轻托在他小臂,送他两步。“高老板,”他压低声音,“您放心。大林是有分寸的。” 


 

哐啷一响,栾云平闻声骤然停步。众人回头。满地碎瓷,茶汤四溅。 


 

后台有眼力见儿的学员连忙上来收拾。台上已经报出最后一个节目名,高栾上场,刘鹤春关鹤柏相偕入后台。刘鹤春一边拭汗,与郭阎致意,看见郭麒麟鼻翼眼角泛着潮红,阎鹤祥在旁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与关鹤柏对视一眼,关鹤柏点点头,自去换衫。 


 

刘鹤春性子偏清冷孤介,但与阎鹤祥相声、西河大鼓两门同科,又曾搭档数载,关系相较旁人自要近些。此时后台人多,不便多言,只上前轻声提点一句,“师哥,少爷这状态可不对。”他周身萦绕的不止是失去爱人的悲伤,和连遭碰壁的忿恚,更有缠着死气的怨气,和引人入深渊的恶障。 


 

阎鹤祥苦笑,“我知道。” 


 

台上的高老板心神不宁,几句垫话一过,冷不丁地竟记不起刚才报幕的节目是什么。面上仍镇静,额角已沁出汗来。好在栾云平虽然一直绷着脸,倒也没看着他死台上,找机会提了一句。 


 

高峰定了定,铺陈入活,到“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这句,他扭脸去看栾云平。俩人对了眼神,栾云平心下触动,之前没注意,这边鬓角怎么倒显灰白了呢,嘴里应着,“您给说说这怎么讲,”眉目低垂片刻,又回复如初。高峰明显感受到身边人紧绷的状态慢慢泄了。 


 

下场时高峰轻轻拍一拍栾云平肩膀,俯身低声耳语,“就看陶阳份上吧。你我无能庇护于他,尚且忧心难过,大林性子本就压抑自苦,若不闹这一场,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更何况,要不是……陶班主连这点体面都没么?” 


 

栾云平双眉紧蹙,这些年来他作为总队长,近乎严苛地自律秉公,唯独对陶阳私心维护,尽人皆知。高峰这番话切实戳在他软肋,一时酸楚难言。 


 

他二人上台后不久,郭麒麟已平复了情绪,长吸一口气,招呼阎鹤祥,“走着?”跟刘鹤春摆手,“先走了。” 


 

阎鹤祥跟上郭麒麟,“湖广?” 


 

“不用去了。”郭麒麟说着脚步未停,递过自己的手机。阎鹤祥接过来,上面是跟孔云龙的几条微信往来。最后一条字有点多,五分钟前发来,正是刚刚自己与刘鹤春对话的时分。 


 

“我们这些人,跑堂的,当保安的,贴小广告的,卖光盘的,郭老师有教无类,传了这身能耐,让我们在北京这个地方,能站着挣钱,安身立命。这么多年,我不说能报答什么。九龄九龙翅膀硬了我是管不了,但是三队再没有第二个敢跟着少爷造老爷子反的了。” 


 

阎鹤祥初跟三哥搭档时,三哥眉眼透亮,聪明外露,时时事事偏要压人一头。首番专场就要连演百活不翻头。两人也曾夙夜长谈,志向激浊扬清。日后的事故风波,让他敛尽锋芒,人也不免唯唯诺诺。拣在少爷找上门前,说出这番话,任人挑不出毛病。 


 

他看完,未及唏嘘,抬眼要端详郭麒麟反应。郭麒麟面上仍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遥遥出神,目光黯淡。手机突然震动,是小钟。郭麒麟抬手接过,听了两句,让他等着,就挂了电话。“走吧,先去三庆。” 


 

“怎么了?”阎鹤祥一边问着,让郭麒麟等在这,自己把车开过来。 


 

“公司是有人有能耐。小钟被摆了一道。” 


 

为专场安排的记者会,在三庆园不远的酒店。距离预定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仍然一人未至。 


 

郭麒麟到时,小钟还在一个个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 


 

招待会场巨大的横幅和摆满的桌椅,充斥讽刺的意味。三人在空荡的宴会厅里面面相觑,服务员来问要不要帮忙撤场,小钟上前应付,郭麒麟突然感觉胃里翻滚抽搐,快步走出门去。 


 

一阵剧烈干呕后,站起时头晕目眩。要从口袋里掏纸巾,先掏出来的,却是那张照片,边角压得有点皱了。他有点心疼。从前他与陶阳朝夕相处,少年心性,只道来日方长,哪里会刻意存这些。之后的风波突如其来,公司公关收粉头、清热搜、砸戏班、逐陶阳,父亲雷霆手段,命运磔磔狞笑。顷刻之间,他的世界颠覆得片瓦不存。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手机里甚至翻不出几张正经合照。 


 

郭麒麟把照片收好。三庆园就在不远,他眯起眼睛甚至能望见那仿古的屋檐翼角。太熟悉了。那些日子,他来这里,看陶阳排戏,拉弦,对腔,消磨整个下午。 


 

麒麟剧社自2017年夏天复演以来,常驻在三庆园。后来随着三庆风波,八队回归全国各个小剧场轮换赶场的队伍,三庆园基本改回了评书和大鼓书场。再后来京城几个年轻戏班声名鹊起,提起三庆园,人们首先联想起的,却是麒麟社和那个挑班的、棱角柔和眉目冷清的青年陶阳。 


 

陶阳病重的日子,曾经想回三庆园再唱一出戏,最终没能如愿。从那之后,郭麒麟也再没来过三庆园。今天,他原本是想着,昭告天下,他要替陶阳偿了这个愿的。 


 

京城秋日,天高云淡。大栅栏车流缓慢,喇叭声响。步行街人来人往,但那些热闹距离他都很远。逐条试戴艳色丝巾的妇人,和倒背手等在外面的丈夫,满眼新奇的来回奔跑的小孩子,牵手的情侣,推着婴儿车的夫妻,相携的拄拐的老人。他与他们中间隔着不到一米的天堑。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腕被人用力捉住,他浑身一颤,下意识猛地挣脱,回头看时,却是阎鹤祥,一脑门的汗。 


 

阎鹤祥抹把脸,“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过马路不看车,你打算换个方式上新闻是怎么?” 


 

郭麒麟抬头望天。 


 

阎鹤祥回想刚才刘鹤春的话,看郭麒麟脸色愈差,心底扑通一声,仍然强打精神劝他,“你别丧气得太早,你、我、九龄都能说单的,咱俩一场,他俩一场,你俩又是老搭档,完了咱们仨再来个群的,要响器有响器,要唱有唱,节目总是够的。宣不宣传,也没什么紧要。三庆水牌子贴出来你还担心没人吗?实在没人咱爷们门口撂地……” 


 

郭麒麟却没接他的话茬,说,“哥,我若不能成事,一个人走也就走了。你们的饭碗可就真砸了。他们也是料定了这点,适才不过给点颜色瞧。” 


 

阎鹤祥眯起眼,刘喇嘛说少爷一身魔障,可他分明瞧见里面挣扎着的是一如从前的心思又重心又软的小人。“你这就小瞧我和你兄弟了。”他笑了一下。此时手机响起,小钟着急忙慌,“张云雷……记者……”话也说不清。阎鹤祥问了两句,已知缘由,这就带郭麒麟往回赶。 


 

“怎么了?” 


 

“张云雷新书发布,就安排在咱们的会场旁边。现在已经开始了。他一来就要找你。” 


 

张云雷要出书这事,郭麒麟早有耳闻,没少挤兑他:小学四年级没念完,微信都只发语音,还写书?不过任谁也知,以张如今之盛名,吸金能力足以与郭班主本人分庭抗礼,自有专业团队运作安排。可是,直到今天中午他刷微博时,还无半点造势消息。这操作可并不专业。 


 

阎鹤祥看着郭麒麟眉间阴霾稍散、嘴角微微上扬的样子,长长松了一口气。这半日四处碰壁,终见转机。 


 

他们到场时,记者会已接近尾声。阎鹤祥在郭麒麟耳边低语两句,先行离开。张云雷长身而立,招手将郭麒麟引上台来。郭麒麟接过话筒,回忆了二人少年佚事,预祝新书大卖。他一边信口说着,一边瞥向张云雷。张云雷眉眼弯弯,回应着各路媒体争相举起的长枪短炮。舅甥二人应要求合拍了几张照片。 


 

因此地临近三庆园,不免有人问及,选在此处开发布会是否有特别的情结,和他故地重游之感受。三庆与德云早已终止合作协议,可与张云雷团队却藕断丝连。这题目绵里藏针。张云雷笑意吟吟,隔空cue了在南京德云社演出的八队队员,话锋一转,山水有相逢,听园子经理说近期有场重量级演出,诸位倒可以关注我的微博。 


 

郭麒麟眼眶微热,胸腔里嘭嘭地跳动。 


 

原定半个小时的记者会因为这个插曲,足足耗了一个多小时。记者散去,会场里只留了他二人。张云雷看向郭麒麟,噗嗤一乐。“一起吃个饭?好久不见。”郭麒麟答应着,“就在这附近吃吧,晚上我跟老阎压个场。”张云雷眯起眼,“行,我给九郎发个微信。” 


 

杨九郎进门时,张云雷与郭麒麟对峙而坐,席上酒菜上满,一动没动。 


 

张云雷脸绷得极紧,抿着唇。杨九郎打眼四周,阎鹤祥怎么不在。他赶紧上前,“好好儿的你俩干嘛?嗯?怎么了?”


 

张云雷瞥一眼杨九郎,音调兀自强硬,“郭麒麟,你得听我的。” 


 

郭麒麟一耸肩,冷笑摇头,“你们都知道我为的是什么。我师父劝不了我。你也不行。红白脸都唱完了,你回去跟我爸说吧,别跟着掺合了。” 


 

张云雷气结,他实在是个不会吵架的人,只转过身去,却恼了杨九郎,“哎不是,大林,少爷,您这么说就有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张云雷他不是来市恩做说客的。他是心疼你被人挤兑。要不是帆哥中午跟他微信说秃噜了嘴,我们压根儿不知道你这事!再说现在什么局面,风口浪尖的要不是为你他来干嘛?” 


 

杨九郎掰扯的倒是实情。张云雷有自己的成熟团队,这两年实质上早已经独立于德云社进行商业运作。只是照顾郭德纲和一些人的忌讳,对外挂个名,封箱露个脸而已。下半年行程密集得很,郭麒麟这段曲折,之前真没传到他那。 


 

张云雷长吸一口气,伸手拦一下杨九郎,“别说了。郭麒麟,我就问你,除了九龄九龙,现在还有谁愿意站在你这边?” 


 

杨九郎接话,“他俩也是倒霉催的。甭管是不是跟着你,跟着你是成是败,当年老四队的老人,总归是被划作太子死党。躲也躲不开,只能他妈铁站边。” 


 

此时阎鹤祥正好推门而入,跟进来的还有被铁站边的张九龄王九龙两个。杨九郎张张嘴,想对两人解释几句,没出声。阎鹤祥见郭麒麟被张杨二人夹击,三步并作两步,站到他身侧,拱一拱手,“都消消火吧,不管怎样我替他先谢谢两位的仗义。”郭麒麟刚要说什么,又压下去。阎鹤祥说的也没错,今日事,终究起因张云雷心念旧情。他抬眼望张云雷,两人对视,张云雷睫毛微颤。郭麒麟轻轻拿起桌上酒杯,斟满饮尽。他从小不喝酒,虽在外面应酬多了,被逼出了几分量,仍然在瞬间眼皮绯红。 


 

张云雷眨眨眼,眼中蒙了一层水光。 


 

杨九郎说,“既然人齐,干脆把话说开。”说着张罗新到三人入席,又给各人倒酒,“大林?”郭麒麟低声说,“我周遭碰壁,只为在他的园子里,办相声大会一场来纪念。”王九龙把玩酒杯,接口,“我觉得大林的要求不过分。”张九龄拽了一下他。 


 

“当然不过分,你现在不方便,宣发票务都直接用张云雷的就是,找演员的事情咱们从长计议,”杨九郎说着见郭麒麟看他神色有异,回头望向张云雷,见他好看的双眉绞在一处,“九郎说的没错,场子能给你,但是,我有条件。不能撞了正日子,不能明提陶阳,否则社里的演员不能上场。这是底线。” 


 

郭麒麟扬起头,“我不接受。你也拦不住我。” 


 

张云雷咬唇,“刚才记者会上我说,近日三庆园有场重要演出……” 


 

杨九郎双眉紧蹙,片刻,红了眼圈。 


 

郭麒麟脸色发白,站起,“那没什么可谈的了。”张九龄王九龙随之立直在他身侧。椅子在地上拖出咔啦声响。 


 

张云雷轻轻说,“走吧,九郎。” 


 

他走到门口,回头,杨九郎在原地一动未动。 


 

张云雷不解。 


 

“我也是老四队的,可能你忘了。 ” 


 

张云雷上身微晃,眼神中流露出片刻的柔软迟疑,随即独自出门。 


 

阎鹤祥推杨九郎,“你不送他回去?”杨九郎摇摇头,“你们赶紧把演出日子敲定了。你就跟经理直说,到时候张云雷要是去得了三庆,我把头割下来给她当球踢。”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过三巡,阎鹤祥到底劝得杨九郎早早离席。 


 

杨九郎在饭店门口站着吹了会儿风。掏出手机看了眼,没有新消息。拨了个电话给助理,得知张云雷已经回家。他想起来那时候也是在这条街上,下了车往剧场去,张云雷走得慢,还要握着他的手臂来承力,可他们心无旁骛。 


 

年初杨九郎媳妇所在的公司没熬过寒冬,失业在家,他四处求告,使尽浑身手段,才勉强拒绝了师娘帮忙给安排的工作。连张云雷都嫌他。他却清醒坚定异常。父母、家人、朋友圈,当一个人全部的社会关系都被同一恩惠、感情和利益联系与裹挟,他太知道后果如何。比如烧饼,比如陶阳,当然也比如,张云雷——他努力摇摇头,不去想他离开前微蹙的眉,频频忽闪的长睫,和迷蒙如水雾的目光——盘根错节,重重控制,他原本只是试图独善其身。九春走的时候,跟他说了一些话。时至今日,他才恍然,身在其中,若不反抗,即为同谋。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抬头望天,无星无月。


 

九龄九龙刚结束巡演,提前回京,本有好些趣事,见郭麒麟兴致不高,看表九点多钟快十点,也跟杨九郎先后告辞回家。阎鹤祥陪郭麒麟去了三庆园。俩人讨论一阵节目,已近半夜,索性从后台溜达到前台。 


 

戏台一方,灯光昏黄,雕梁如故。 


 

郭麒麟说,“其实当时陶阳只是想回来再唱一场……”他没再说下去,另起了轻松些的话头。 


 

“一到这我就想起来我小的时候放暑假,我爸逼我跟陶阳他们天天早晨五点去大观园练功。太疼了,又枯燥得很。陶阳他们都撺掇我带头造反。我晚上回去就跟我爸说,明天我们说什么都不去了。我爸理都没理我,问陶阳,那你呢?”阎鹤祥问,“嗯,陶阳怎么说?”“陶阳多机灵啊,一看我爸这脸色,他说,我去啊!我就爱干这个!” 


 

郭麒麟说,“他小时候净会讨好,老坑我来着,你说他长大了,怎么变傻了呢,”郭麒麟笑着,“哥,我遛两句啊,大晚上的应该没事吧。”阎鹤祥点点头,“没事。”刚抬起的手,又放下。 


 

郭麒麟在戏台正中站个丁字步,清清嗓子,提一口气: 


 

“三更鼓,夜已凉……” 


 

他想起来一次排练,也是他唱,陶阳的弦,顺带给他提词,正襟端坐,胡琴流水,抿着笑意,望着突然卡壳的他说,“怎么夜已凉呢,不是夜已深吗。” 


 

呵,夜已深,夜已深。下一句呢,人世茫茫。人世茫茫,鬼气森森。 


 

这是正经的曲剧原词,现在想想也是切景了。这容不下陶阳的世界,还称什么人间?而容不下陶阳的那个人呢…… 


 

他记得自己笑着反驳,“得夜已凉啊,郭老师不是改江阳了吗?”他怎么忘了,父亲唱戏更弦改辙,说相声离经叛道,嬉笑怒骂,从不在话下,可终究骨子里是极传统的人。上了年纪,愈发刚愎自负,不容异常。他不该忘。 


 

郭麒麟心念转动,就掐不住喉音,“凉”字微微带了点颤。 


 

余音未落,弦声铮铮。在这寂静的剧场,惊得郭麒麟和阎鹤祥心头一凛。猛回头却瞧见周九良,抱着他的大三弦,自己一人坐在台脚。阎鹤祥诶哟一声捂着心脏,“你啥时候过来的,也不吱一声,吓死我了。” 


 

周九良跟郭麒麟对视,目光深而冷而亮。他没说话,抬手拨弦,重新起了一遍过门,下颌一扬。郭麒麟点点头, 


 

“三更鼓,夜已凉。 

万籁无声,鬼气茫茫。 

未得功名我的身先丧,难离难舍难转家乡。” 


 

孤独的三弦金石之音,衬得郭麒麟的唱腔愈发寂寥悲怆。 


 

“万箭穿心,痛把人伤……”一时哽咽,重新起调。 


“万箭穿心,痛把人伤……”周九良又弹拨一遍。 


“万箭穿心,痛把人伤!”郭麒麟慢慢地蹲下身去。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灯光照在他的背上,白衬衫下,他的肩胛骨似乎薄如蝉翼。 


 

阎鹤祥走近,弯腰伸出手,却被他周身笼罩的有如浓雾的孤愤锐利所阻,顿在半空中。灯下的黑影,是郭麒麟由头颈至肩背的轮廓。他稍微挪一下位置,手掌的阴影就与那轮廓重合了。 


 

隔着一指宽的空气,仿佛可以抚慰,无论是郭麒麟,还是他自己。


 

周九良仍旧把最后一段伴奏弹完才放下琴,直身,“你们哪天演,定了告诉我。我早点过来咱们再合两遍。” 


 

郭麒麟站起,抹了把脸,笑了一下,冲向阎鹤祥,“原本合计着问小孟借俩队员,把队长夫人借来可还行。” 

 


周九良一笑,“去您的吧。”他与郭阎向来有些生分,并未多言,告辞出门而去,贴边大栅栏步行街匆匆行走。不过百米路,他竟沿着脊梁冒了一层细汗。 


 

回到广德楼门口,望里面灯已全熄。他原是看着排练将近结束,抽空带弦子溜出来,还跟老秦打了个招呼让他帮忙照应着,万一队长过来点卯也有应对。这一晚手机很安静,现在人都散了,想来也没什么事,松了口气往里走,身后边传来低哑一声,“回来了?” 


 

周九良一惊,手里提的琴箱险些坠地。回头却看见门口暗处一个黑影,斜靠墙,腿一曲一伸地立着。手里夹着烟,在夜里,红色火光一明一灭。 


 

周九良眯起双眼,把琴箱靠墙放下,径直走到那人面前,低低喊了声孟哥。 


 

孟鹤堂没理他,抬手吸口烟,瞥了他一眼。俩人身量本一般高,此时他靠着墙没站直,周九良微微颔首,呼出的气息就淡淡地扫到了他脸颊和耳侧。孟鹤堂屏住了呼吸,让烟雾在肺叶间转够了一圈,才扭头长叹吐烟。 


 

他心内焦躁,搡了一把周九良,让他站开些。“你他妈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嗯?”周九良罕见地没还口,孟鹤堂不解恨地把烟在指间推得高些,上手拽他头发,一来二去劲使过了,见周九良吃痛眉头蹙起来,刚要撒手,早被他迅速伸手钳住锁在身前,挣扎不开。周九良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弹烟塞在嘴里,歪过头欺身上来,就着孟鹤堂手里的烟猛吸几口,直到自己的烟点着火光,才松了手,转身,并排倚在他身边的墙上,烟圈吐在两人面前。 


 

孟鹤堂揉揉手腕,苦笑。事实上这两年周九良已经没那么热衷于在他面前展示绝对力量的优势了。两个人各自沉默了半根烟的工夫,空气中弥漫着疏离又纠缠的烟气。孟鹤堂起初那无名火倒也渐渐消沉,手肘碰碰他,“说说吧,直接跟公司对着干,你之前给我上课那些话都哪去了?” 


 

周九良掐了烟,“上午我听见于老师劝你了。你也别为难了。只当你这些天日夜陪在医院,我瞒着你去那边助演,他们都晓得15、16年是陶阳跟我一起硬把乐队重撑起来的,我念这份情,追究起来也没什么大罪过。只要你知道,我有一半是为你去的,就行了。” 


 

孟鹤堂夹着烟的指尖抖得厉害,稳着声音,“干爹病着,我也不想说太多。这些人往死里挤兑陶阳和大林,搅得人家师徒父子反目成仇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陶阳出去自己开班立社还不放过,现在陶阳都不在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从小恨他的人还少么,”周九良双眉一挑,“再说陶阳说不自立门户不知道班社里门道之深。他跟少班主交情又好,怎么会不遭人忌恨。要不是他们两个的事情爆出来,师父大发雷霆,少班主去年就该接班了。” 


 

孟鹤堂转身看着周九良,心内又是柔软又是难过。他当然比谁都了解他搭档的早熟稳重,晓达通透,却惯只与他推敲台上业务,避免拿台下这些事去烦扰他。近年来左支右绌,身心俱疲,一退再退,把自己要庇护的圈子缩了又缩。他竟也是可以依靠周九良的,这是周九良第一次明明白白让他知晓。 


 

三庆园里,周九良走后不久,郭麒麟努力继续平稳着情绪,收到刘鹤春一条微信,下面是个音频链接。 


 

刘鹤春写说,念诵度母,可得诸佛加持力,免除心中忧惧苦楚。 


 

他刚要举给阎鹤祥嗤笑,转念作罢。手机上显示时间已近凌晨一点,他回了一句师哥有心。那边很快回复,两人又聊了两句。被阎鹤祥看见问起,郭麒麟简单解释,阎鹤祥想起下午刘鹤春说的话,和刚才抱膝无声流泪的身影,心中忧虑复深,面上却不显露,“挺晚了,回去吧。明天再来。”郭麒麟依言。 


 

郭麒麟到家已是两点多,极度疲惫却辗转难眠。反复拨弄手机,随手点开刘鹤春发来的音频,果不其然是一段低声吟唱的经文。他将手机丢开一边,双手枕在脑下,耳边袅袅娜娜,心内千头万绪。 


 

次日下午郭阎二人叫上小钟来在三庆,不消半天竟与经理将来日演出细节安排妥当。经理在合同上爽利签字。郭麒麟一时间讶然。按说从麒麟剧社解散,三庆就没了常驻合约,约谈一天固定分成的演出本不是难事。可是之前种种让他清楚知道免不了有人从中作梗,也因此做好了应付的准备。不料这出乎意料的顺利,联想昨晚那餐不欢而散,疑窦丛生。 


 

往外走时,郭麒麟关切阎鹤祥,“哥你怎么了,两眼通红。”阎鹤祥摆手说没事,可能有点上火。就遮过去了。 


 

迎面碰上冯照洋,冯说来找他们商量演出的事,说他经手带的队员可以上台,有人事后追究找他来,爱停场停场,爱摘字摘去,他也没字:“昨天我不在队里,让你们受委屈了。”阎鹤祥打哈哈,“看出是亲师兄弟来了。”小钟问那杨主任呢,三人未作理会。小钟一愣神已知端倪。 


 

晚间四人一起吃饭,提及昨日张云雷提出的诸多限制,合同签的日子是正经按白事的规矩算好的,与十年大庆相冲不可避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请外面的班子搭台唱戏,可是当年麒麟剧社被封的细情行内传遍,有谁愿意趟这浑水。除了在社里借人,并无他法。至于…… 


 

郭麒麟似笑非笑挑眉看着阎鹤祥,“哥,你只管问。”阎鹤祥当着冯钟二人,踌躇不语。郭麒麟随即转了话题,看向小钟,“你管卖票啊,卖得满么。”小钟说,“少爷,就两百个座儿,您当北展呢。不够抢的。”吃完饭各自散了。阎鹤祥终于还是揪着心绕回到三庆票房,节目单上果然只简简单单题着陶云圣特别纪念专场,以及他们几个人的名字。阎鹤祥在门口站立片刻,看见有人过来买票,就赶紧让开了。 


 

演出当日,郭麒麟前后忙活照应,冯照洋要三里屯演完才能赶过来,两个霄字小孩对着词,龄龙二人还堵车在路上,却没看见烧饼什么时候进的门。 


 

烧饼也不客套,半仰在沙发上,胳膊横搭在靠背,舒展两条长腿。 


 

烧饼少年时混不吝,蛮性子,狗脾气。这些年从他一力将老五队扛上肩头,到队伍解散重建,搭档和自己先后为人夫、为人父,现而今一举一动,都沉稳许多。 


 

阎鹤祥瞧见了,推郭麒麟过来打招呼,郭麒麟上前,“诶呦,你来了。”烧饼抬头定定地看着郭麒麟,抬手并指,指他身后的木案,上面摆了陶阳一张戏照,清水香台,袅袅冉冉;又指着他,顿了两顿,“说你什么好!” 


 

郭麒麟自小心思深重,对住家的何曹潘等冷眼以顾,与那时愣头青的烧饼反倒能放下心防。烧饼自己讳莫如深的心事,他旁观者清。他跟陶阳,也从未瞒过烧饼。出事当晚,阎鹤祥走不开,还是烧饼连夜飞到酒店,找到那个缩在浴缸角落不住颤抖的小人,把他湿漉漉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头。 


 

郭麒麟抱起胳膊,嘴角带点讥诮的笑意,“我听说有人说,‘人就应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满足自己的一切要求,哪怕这个要求是过分的。’” 


 

那年社内斗争白热,五队首当其冲。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的队伍,硬被打散了又掺上把沙。至此,曾经让高层头痛无比的各个山头终于全部铲平,各队长的行政权力亦削减殆尽,集团演出管理部驻员各队,集中统一,令行禁止。而让当时的五队队长和队副呛火呛得焦头烂额的,还有曹鹤阳终于决定接受老家安排、师父点头的相亲,正经处上了一个对象。小封箱当晚,烧饼站得笔直一一他后来跟郭麒麟说他也不知道一个脊梁骨都被打折了的人哪来的力量站那么直一一说出这句话,表面上虽然是回应对他健身的质疑,台上的人都明白他另有所指。 


 

听郭麒麟提起前事,烧饼登时被激得眼圈一红,随即在沙发上坐直,上身前倾,“行。少爷,我服,”他仰头看着郭麒麟,“话说到这,我真该上你这个台。可我十岁就跟了你爸,一身能上台的本事全是得自他的传授,我真造不了这个反。” 


 

郭麒麟点点头,“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想叫你。” 


 

阎鹤祥匆匆过来,“到点了。” 


 

张鹤伦介绍来的两个小孩齐步上台打起开场板,郭麒麟走到侧幕条,共阎鹤祥一起往台上看。 


 

小孩不过十五六岁,眉目稚嫩,板儿打得清透脆生,为的不过是给台下观众压一压耳音。 


 

满场的观众逐渐安静,郭麒麟听得身后有人“嘶一一”地抽了口冷气,他皱眉定睛往台上观瞧,发现靠左边那个小孩可能是紧张,手臂相比排练时候要僵。“给我找副板。”他听见烧饼低声跟旁边说,再看这小孩这板慢得已经快要显出来。右边的赶紧迎他,板也和着放慢半分,左边的心里着急,手里却催上去,这一错一就,眼看就要乱。 


 

就在这时,烧饼一把挥开上场门帘径直登台,扬起风声有如古时从军行者之大氅猎猎,手里的板儿打得铿锵有力响彻全场。台下惊喜的掌声雷动,口哨呼啸。两个小孩虽然毫无舞台经验,这时也有了主心骨,一个顿挫间就靠上了烧饼的节奏。 


 

烧饼领着两个小孩打了一轮开场板,又大开大阖地耍了轮花活。 


 

阎鹤祥啧啧称赞,“五打三番,高派的板,我真是多少年没见烧饼使过了。” 


 

郭麒麟轻轻道,“就只这一样本事,不是跟我爸学的。” 


 

他二人并没注意到,此时后台门外,有人倚墙而立,仰着头,泪如雨倾。 


 

曹鹤阳遥遥听着台上板声,眼前浮现的还是十几年前初见的那个狗也嫌的小混蛋,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喝问,喂!你在这干什么?那些经年日久被压抑和消磨而失去了的,如今都一一回复。 


 

 

注: 

(1)海明威《永别了武器》 

(2)化用了郑燮挽内弟联 

(3)这文本来全是祥林视角的,但是写到中间,实在是无法舍弃随意写成的番外段落,高栾和九辫段下手删得还狠些,堂良段却不想再删,后面索性破罐破摔了,导致全文实在是不伦不类。状态不好所以暂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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